牧龙的少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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恩底弥翁爬上月海之上的银色桅杆，张开第五目眺望，引力深渊中那蔚蓝的亮点，正流溢出心脏般不断搏动的光焰。

恩底弥翁已经等了那颗恒星621世，他在等那个时刻，在最后一次吐息后，超新星将作为卵孵化出另一种存在的形态。它从爆炸的轰鸣从逃逸而出，一面尖啸一面吟唱，好像在模仿宇宙开启时的第一声啼哭。

恩底弥翁称它为龙，星群的灰烬羽化成的生命。每当幼龙从卵壳中降生，他便会作为持节的牧人，划着月亮渡过虚空，停在恒星遗骸的港湾中，引导巨龙航向银河边缘。在那里，亿万世代星辰孕育的巨龙绕银河环行，永世长存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可为什么？为什么要为牧龙漂泊亿万载？恩底弥翁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掌，记忆里铺天盖地的风雪向他涌来。他挣扎着拂去糊住眼睛的雪花，苍茫的尽头，一个小小的影子伫立在日光中。

“快跟上，我们去滑雪！”

恩底弥翁气喘吁吁地在齐踝深的积雪中跋涉，当爬上山丘时，他才看到女孩被寒风染得红彤彤的脸颊，还有她黑色眸子里悦动的神情。

“我们可以从这里开始滑，一直到谷底！”

女孩身后，一望无际的白色山峦和旷野一直绵延到世界尽头，恩底弥翁望着一切，脑海中却是一片空无。

“喂，你怎么了？”

恩底弥翁的头颅如同浸在烈酒里一样疼痛欲裂。他闭上眼睛，片刻无言。他能感到女孩凑了上来。

“再陪我看一次吧，这是你开启的世界，你我做了几千万年的梦，我们一起。”

恩底弥翁一愣，偏头望去，只见女孩的身躯愈加透明，阳光透过胸腔明耀在雪地上，如同燃烧在天地之间的纯白火焰。

在恩底弥翁这一世的第一百个太阳年，超新星爆发的光焰占据了整个夜空，散开的光谱如同以光年计长的蝴蝶翅膀，辐射和引力的湍流在虚空中疯狂旋转。恩底弥翁小心地驾驶着月球向超新星一极滑去。他已经在刀尖行走了无数年岁，放牧过海沙般的星辰，他所做的，只是伸出手去。

下一个瞬间，龙，从恒星的尸骸中破壳而出。

那是一团轻薄的云雾，在深空的和弦中啸叫着某个不和谐的高音。恩底弥翁集中精神，沿着引力深井的井壁向上游弋。但龙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意图，青蓝的尾焰猛转，以螺旋的姿态从触手的间隙滑过。

“不要跑，我是来帮你的！”恩底弥翁急得几乎喊出声来，言语以伽马射线扩散开来，“要不然你就要冷下来，变成一团毫无生气的尘埃了！”

没有回应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龙的尾迹从蓝白降至浅绿，向冰冷一路滑行。

真的……没有办法了么？他转过身，让意识和整个月亮融为一体。他能感到引力在在粘稠的能量场中行进，高温动摇引力子之间的联系，将一根根弦还原成原初的形状。他要追上龙，他想，不管用什么法子——

他猛地震颤了一下。那是真空的味道，死寂又带着渺茫的回音。他竭力克制，加快编织的速度，却窥见暗色的团簇沿势能线徐行，密密麻麻好像宇宙青紫的尸斑。

恩底弥翁知道这些是什么，尸蛆，虚空中逝者的足音。每一颗老年的超新星都是世界表皮上溃烂的孔洞，那些世界另一面的往者会从那里步入此世的门廊。它们寄宿在恒星腐烂结痂的外壳上，贪婪地吸取着千亿年累积下来的能量，黑洞致密的事件视界会在它们的外壳上形成。

“放开我，你们这些亡者！回到恒星的脓血里面去！”恩底弥翁叫嚷着，竭尽全力挣脱尸蛆的缠绕。他抬头，心里猛地一紧，只见那龙的尾焰已经冷却至橘黄，化作水波一般的衍射之翅在滑向不可见的远方。不能再拖了，只要自己多靠近一点——

“冷下去。”他听见真空的弦振颤着，枯涩的声音进入脑中，“冷下去冷下去冷下去冷下去冷下去冷下去……”

“不……不，我不想冷下去，我还有事情要做……”恩底弥翁低吼着，“我要牧龙……把龙引至银河的边缘……”

“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……”

“我不能停……这是……我的使命！”

“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……”

恩底弥翁一愣，周遭的嘈杂霎时消失。是啊，为什么呢？他为什么不能像星辰一样，冷下去，直到万物终结？

他猛地摇了摇头，大吼一声，尸蛆沙哑的呜咽被抛在身后，原初力的巨网从能量泥淖中抽出，舒展如蝴蝶的双翼，向龙挥去。龙在丝线之间辗转腾挪，但原初力远比引力更为强劲，在它形成一个致密的茧。恩底弥翁感到龙还在挣扎，但慢时间的桎梏让它迅速筋疲力尽。

“跟我走吧。”恩底弥翁轻声说道，他知道龙听不懂他的话语，但他一动手指，龙便顺从地环绕在月球旁滑行起来，好像一团炙热的星子，“我也想找到……我牧龙的原因。”

“今年的雪真大呀。”恩底弥翁喃喃自语。“过去几万年，不，甚至最冷的冰河期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。”

“因为……我快要走啦。”女孩依旧是笑着的，只是言语中掺杂了一丝苦涩，“很快这里就要冷下去，大地陷入永夜，被冰雪覆盖，大气层下剩余的热量也有耗散的一天……”

一股冲动掠过恩底弥翁的心头，他一把攥住了女孩的手掌。“你……一定要走么？你常说这是万物的宿命，那我们……有没有逃离的可能——！”

恩底弥翁全身一阵痉挛，下意识缩回手去，女孩的肌肤冰冷，皲裂在陶瓷般的表面上扩散，白灰扑簌簌地飘落。

那是一抔灰白的月壤。

“我们认识得太晚了，那时你还是年幼的生灵，而我，已经步入暮年。”女孩收回手臂，喃喃自语。

经过724世的漂泊，恩底弥翁驭使星龙跨过整个悬臂的虚空，来到银河的边陲。在那里，群星的魂魄如金色的沧海，在亿万光年的尺度上缓缓挪移。他导引着月球驶入金色海洋上空的码头。突然，空间脆弱的表皮破裂，无数透明的手印落在龙炙热的身躯上。龙乍然受惊，悲鸣着一路奔逃。所到之处，时空糜烂，手臂如丛生的藤蔓般世界背面的门廊中伸出。

他听见了渺远的挽歌，如同一万颗星辰熄灭的叹息。尸蛆，恩底弥翁没能想到它们居然跟了自己这么远。他眼睁睁地看着冰冷的云雾坠入星海，金色的潮汐霎时凝固，日冕沉寂，光芒陨落，海洋在蚕食中走向彼岸。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恐惧，但他还是调动仅存的触须伸向冷却的海洋。在一切崩解之时，他想至少……亲手触碰一下这片海洋。

“对不起，我已经老啦……”恩底弥翁记得分别那天，女孩胡乱抹了抹湿漉漉的脸庞。“我就要冷下去，等到最后一丝光和热都消散殆尽，我就会去到世界彼岸，迎接永恒的沉寂，等待真空和尸蛆啃食我僵死的尸体。万物生于沉默又逝于沉默，这是……我们不可逃避的命运。”

恩底弥翁没能说话，他突然伸手，紧紧抱住女孩柔软的身躯。

“我们是……怎么开始的？你还记得么？”

“我们相遇的时候，你还是漂泊的少年，在银河的边疆毫无目的地游弋，但我……已经迟暮。”

“我记起来了。”恩底弥翁轻声说，“我用第一个亿年学会了存续，第二个亿年学会了穿梭，第三个亿年学会了掌控弦与力的技艺，第四个亿年，学会了听闻宇宙的歌声和呓语。

“学会语言之后，我就陷入了无边的孤独。我能分辨恒星黑洞和星云的歌声，但我唱出的诗歌却没有任何回应。那时我觉得，我的宿命便是在痛苦的孤独中不断存续，直到终结。

“那时，我遇见了你。你是唯一一颗回应我的星辰。”

女孩低头避开了恩底弥翁直视的眼神，面庞上不知是红晕还是余晖。“我还记得你从远方而来，柔顺地划入我引力的臂弯。你向我歌唱，歌声古老和寂寥，带着宇宙另一头的仆仆风尘。我用我会的语言回应你，如同回应从未存在于此处的老友。”

“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整理我们习得的语言，关于星辰，时间，弦和波的震颤。当一切都完成之后，一门崭新的语言从嘈杂的信号中破壳而出。它是如此美丽又是如此宏伟，细腻到每一个颤音都符合空间的节律。”

“于是，我打算把用一个梦把一切记录下来，当作给你的礼物。”恩底弥翁微笑着抚摸女孩的头发，“一颗编纂出的行星和上面的文明。”

“那颗行星会在星系的第三位置，它从星云的残骸中凝结而成，冷却后的水和二氧化碳将覆盖浑浊的大气，一种由碳构筑而成的生命将缓缓站起。当它们的头颅终于能够仰望璀璨的繁星，声带和胸腔终于可以震颤时，它们也可以念诵出我们为他们设计的语言。”

“这是我们的孩子，这是我们构想出的世界！”女孩兴奋地张开双臂，在她身下雪原一望无际，一直绵延到最远的天边。“而我们如同他们故事里的梵天，这个世界，只存在于我们的梦中！”

“在他们的语言中，他们将称呼自己为人类，称呼这颗行星为地球，称呼你，他们的母亲——”恩底弥翁握住了女孩的手，“为太阳。”

太阳，太阳。恩底弥翁终于回想起了女孩的名字。

“如果你一定要走，我们……有重逢的机会么？”

“你知道‘回归’吗？”

“那是什么？”

“宇宙是有限的，但时间可以是无限的，宇宙中的每一个粒子都有回到它最初状态的可能性。这就是永恒的轮回。”女孩望向夕阳喃喃自语，“那么……如果有一天，我的魂魄在永恒的尽头再一次聚合，或许我就能重新吟唱出熟悉的诗篇。”

“那要多长时间？是否……要长过我的终焉？”

女孩转过身，她的身体已经透明得近乎和虚空融为一体，但眸子仍然明亮如昨，笑容却如红移的群星一般渐渐远去。

她微笑，然后摇了摇头。

“只要回归的范围足够小，时间足够长，你就能够在终焉之前，赶上重逢。”

那是恩底弥翁牧龙的起始，他开始在无垠的宇宙中漂泊，收集星辰熄灭后逸散的魂魄，然后将它们融入银河边缘的环形之中。既然组成灵魂的是相同的质料，那么太阳的魂魄也终将在这片环状海中回归，总有一天。

他竭尽全力再一次挣扎，月球在视野中破碎成灰色的尘埃，卷入潮汐。尸蛆的拥抱如此温柔，温柔到他几乎察觉不到终焉的降临。但当他坠入腐烂星海的前一个瞬间，有一个旋律突然在脑海中鸣响起来。

那旋律是橘黄的，斑驳而带着清白的共鸣，熨帖地缠在他的指尖。他用宇宙的声音歌唱，那光便报以回应。霎时间，星海重燃，璀璨的金黄从死寂中破土而出，亿万星龙尖啸着从环海里逸出，用死去恒星的记忆开始沸腾，将尸蛆从周身驱散。但恩底弥翁来不及看这些，他只是呆呆地回过头去，他听见了歌曲，亿万年前，也有一颗星辰这样为他唱过。

他伸出了手，太阳风如北地早春的气旋，湿润而粘腻。他逝去恋人的魂魄正盘旋在他的面前，以龙的形态吟唱着他本已忘却的诗篇。

“你还记得我吗？”恩底弥翁呆呆地问。

“你是谁？你能够……听懂我的旋律？”

恩底弥翁笑了，他伸出手，握住了太阳金黄色的触须。

“没关系，我们还有很长时间，可以重新开启我们的故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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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名：《牧龙的少年》

作品类型：超短篇科幻小说

作品作者：dazh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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